二木

苔花如米小

凌霄别 叁

上回说到大家对魏婴的身份起疑 

本节江魏信任危机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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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他没有欺我,我愿意信他。”


一句话足有千斤沉,沉甸甸坠在心口上。魏婴从校场离开,穿层层堂院,一路门生侍女皆毕恭毕敬向他行礼问安。那些陌生的面孔,他一个也不认识,因为之前江澄开玩笑封他个拍板,他也任性说不好听,不想隔天所见俱改了规矩,问他魏先生好。


前天堂上掌灯的青衣小姑娘见了他掩嘴笑,擦拭着花梨扶手椅,戏谑道,板大人晚好,今天可别觊觎这堂家具了。

他笑了笑,没有很介意,说,我其实觊觎的是你们宗主。说着压低声音又道,别往外面说呀。末了冲人家眨眨眼,小姑娘扯手帕握了嘴,笑得更欢,胡乱抹几下桌子跑出去了。


方才还是那小姑娘,捧着食盒出厅门,再次见到他,依然笑着,落落大方,“魏先生安好,大小姐等您呢。”

魏婴骤然有些心虚,其实他没必要心虚,但耐不住有的人一客气,就让旁的人心打鼓,不由自主要多问几句,关于江澄的意思。他便也挺直背,一副骄矜做派,说你今日倒规矩了,是谁吩咐的,从实招来。

小姑娘半分不惧,机灵得紧,笑道:“魏先生您莫慌,宗主嘱咐过了,说您爱怎样就怎样。”


爱怎样就怎样。大抵不是句赌气的话,恐怕是江晚吟实心要纵容。


“若觉得这般称呼也不好听,我们再改就是了。”青衣小姑娘矮了矮身,行一礼俏皮道:“我可没有把板大人的话说与别人听。”

魏婴拾回些信心,笑斥小侍女,让她去。小姑娘仍旧笑着去了。


饭桌上一只黑泥小火炉架着,炉底火苗温着汤与菜,不至凉的太快。江厌离坐在旁边看书,一听见门边响动就放了书卷,招呼阿婴来近前坐。


在阿离师姐面前,魏婴总是稍有惶恐,在莲坞纵惯了,此时倒罕见地不知手脚怎么搁。踌躇时一碗汤已经递来,他忙接过,说有劳姐姐。他心里有愧,想起江澄的话,好汤饭越品越心酸。问阿澄呢,师姐说大概在处理事务吧。


小时候他喜欢和江澄争排骨。彼时,爹娘,师父师娘或笑或嗔看着他们。现在……现在他宁愿长辈们骂几句,宁愿江澄来争,可是,为什么都不来了……


厌离姐好像有话说的样子,然而魏婴无心,吃到一半推说自己头疼,先去歇息。

他是真头疼了,心里头疼。


魏婴躺在卧房榻上,把几天间莲花坞的光景在心里转了又转,渐渐晕眩起来,不知不觉昏睡过去。



傍晚睡下,午夜醒来,他被噩梦惊醒。

梦里回到枯石嶙峋的乱葬岗,谷里群鬼狂啸,癫疯乱舞,缠绕不绝,崖上温晁扭曲的笑容与声音,长久回荡,母亲哭泣,父亲焦急呼喊……


魏无羡挣扎惊喊出声。醒来,双眼圆睁瞪着帐顶,气喘不止……晚间混混沌沌睡下时,灯火尚未熄,现在屋内灯火暗了一圈,身上薄被也已妥帖盖好。

床榻的主人安静睡在身侧,一伸手便能触到。


魏婴活动手指,试探牵住身畔人的衣角,嗓音压低,问:“睡了吗?”

没听见回音,魏婴把衣角布料攥进手心捏了捏,轻轻翻身向里,此时一只手臂不轻不重搭在身上。

“陪我聊聊。”江澄侧身抱住师哥,像几分魏婴从前缠他的样子。


要是往日,魏婴就放心大胆闹了,今天他心中怀着别想,不知如何面对旧友,正思忖答话,却听身侧轻声问:“阿姐说你没吃多少,饿吗?”

魏婴试探道:“……我要说饿,你待如何?” “桌上温着汤呢,给你端来。”

魏婴心下微惊,低低叹道:“你对我过于好了。”

轮到江澄奇怪了,道:“这算什么?难道我爹不会这样惦记你吗。”


魏婴心里一咯噔。确实忘了,忘记离开莲花坞已将近七年……


是,也寻常,换任何人都会如此。

你最好不要太关心我。


魏婴刚狠狠心,不想江澄揽紧了他,说:“师哥,我很想你,我们都很想你。”

黑暗中,一滴泪滑落,没入枕畔发丝……魏婴僵硬伸手回抱,努力放缓语气,“睡吧……先睡吧。”

忽然惊悚地意识到,师弟怀里温度,让他如此眷恋,那是接近家的感觉,足够以假乱真。

他咬牙,自暴自弃地想:就让今天的自己贪恋片刻吧,明天的苦痛明天承担。





檐下风铃一阵清响,阿凌小孩子,在新地方混熟了,喜欢出去跑着玩。江厌离在嘱咐侍女摆餐具,回头见游廊侧,从江厌离的视角看,魏婴把头搁在江澄肩上,半个身子靠着人,扭着睁不开眼的样子,


问过阿娘小舅好,又叫羡哥哥好,魏无羡不理论,支着下巴啄米似应道“好”。

江厌离道:“小孩子不懂事,昨天告诉你了,这位也是舅舅。”说着把金凌抱近来。

“阿姐,别怪金凌,我看多半魏无羡纵的。”

魏婴听见江澄说话,合眼笑,“他爱叫什么就叫呗。”

“那可不行。”江厌离低头细细对孩子讲着,直到小人点头才作罢。


瞧魏婴睡不醒的模样,江澄桌下踢踢靴帮,“别装模作样,昨天睡了多久,好像谁累着你似的。”

魏婴睁眼,胡搅蛮缠,“你昨天半夜吵醒我了,我那是忍着不说呢。”

“你这个人真是颠三倒四!阿凌叫你哥哥,你不成了阿姐的儿子?”

“那你还一口一个师哥叫着,你是什么?”

“好啦你们两个。”江厌离微笑道。


桌上短暂安静,不一会,魏婴夹几筷子菜,笑眯眯,“阿澄,你吃这个。”

江厌离惊道:“真是奇了,刚才不还拌嘴吗?”


他的笑容蜜糖般化不开,“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?师姐。”



饭后,江厌离与弟弟谈论启程的事。因此前魏婴说自己有办法解决夷陵乱象,所以江澄暂时未将异动告知江厌离,只是答应尽快随阿姐去往眉山。


两人纵马至城外,立在山岗,望着西边黑雾。


“再等两天,你和姐姐一道去蜀中相亲。我也去东边。”魏婴抬眼示意,“去两江找找法子。”

江澄沉吟,道:“为何?那里向来诗礼鼎盛,邪魔无所遁形,且有姑苏蓝氏极负盛名,从未听闻有精于鬼道的。”

“七年前我偶遇一道长,叫做夷陵祖师,钻研鬼道,但擅长驱邪捉鬼,现隐居江南……”说着,桃花眼俏皮眨眨,“这你都怀疑呀?”

江澄调转马头,语带笑意,“那你去呗。”

魏婴点头,和煦笑道:“等你好消息。”





一月后。

夷陵乱葬岗。


千里黑林,终日纷纷迷雾铺天压地,无人敢近。今日林周却闻脚步声细碎,一人踏着枯枝乱叶而入。

久不感知活物来到,丛林中邪云愈深,遮天蔽日,怪音此起彼伏,形同鬼魅之声,要裹挟生灵永堕无间。

可随着来人步步踏入,本应愈演愈烈的阴云黑气竟渐渐散去,树精藤怪哭号默然止息,皆缄默退避,自动分出道路一条。

衣袍无休止猎猎翻扬,那玄衣年轻人最终站定一处。

沉沉雾气中亦现出一人,面色惨白,面颈侧蔓延黑色裂纹,似白瓷摔碎黑泥粘合,阴诡古怪。他拍着手大笑,“夷陵祖师,您可算回来了。”


面对赫然出现之人,魏无羡面沉似水,冷道:“休这样唤我。”

那人置若罔闻,依旧张扬笑着,口中却慢声慢语,抑扬顿挫拐好几个弯,道:“哎呀,比约定日期是,晚了几日呢。”


他迅速道:“我师姐成婚了。”

“这不是重点吧。”对面似是怒了,一下拔高声调,“你不早就知道吗!师姐?你有几个师父?你能活生生站在这,是靠哪个师父?!”


他身上坠着秘密,被最后一句话击中心事。七年前父母失踪,他被温晁毒打扔下乱葬岗,恰蒙崖下老道长夷陵祖所救。面前非人非鬼这位,是老道长因修炼鬼道,为怨灵迫害横死的徒弟,死后被炼制为凶尸。两年前,祖师去世,空谷无人,乱葬岗数万阴兵表面归于魏婴,实则鬼道师兄掌权。


随着对面情绪波动,那人周围黑气骤起,激荡魏无羡也足下后跌半步,语气弱了一分,“是我兄弟要订婚。”

“所以?你去姑苏,求蓝家帮忙,帮你打温氏?”那人几步上前,步伐轻飘,带一阵微凉的气息,“你有什么资本?我记得,蓝家二公子对你一往情深?”说着,冰凉手指勾上魏婴衣领。

魏无羡嫌恶别开手,“我没那么不堪。”

“难道不是!”他高声道,剜瞪魏婴一眼,甩开手,“你的父母在哪?你有心思谈情说爱!”转身走向山洞,边走边扔话,“云梦距离岐山更近,无论作为主力军还是后援,都远比姑苏、兰陵,任何一个世家合适。”


老祖师夷陵隐居十数年,临终嘱不可泄露乱葬岗的秘密,可他还是愧于叮嘱,想报仇,想从温晁口中撬出父母下落,凭自己的力量,无异于痴人说梦。因此他想要挟别人,绑架世家子弟,伪装温氏所为,转嫁矛盾于温。温家早犯了众怒,他便为摇摇欲坠的大势再烧一把火。


“我违背师父遗训答应,不单单为你父母,还因为我痛恨那些名门世家。劝你莫再节外生枝,按原计划行事。”那人着重补充道,“你计划一年的原计划。”

他喝道:“走吧——”


魏无羡并未动身,仍在原地一动不动。

师兄惨惨一笑,“江老宗主的儿子,我暂不杀他,如何?”



……出乱葬岗,已是黎明,魏无羡喝了一天酒,至晚方归,摇摇晃晃倒在莲花坞门里,喊江晚吟。

左右搀扶他起来,江澄闻讯走到门口把人接过,把魏婴安在屋里躺下,吩咐说,有午后现打的鲜鱼,做碗酸鱼汤来醒酒。


“多放辣椒。”倒在榻上的魏婴哼着出声。

“好,放点辣椒。”江澄向侍者点点头,“有劳。”负手走回榻边,俯下身看他,“也没有很醉吧。知道我回来了?”

魏婴伸手拉人,江澄被拽着坐下,他顺势起身蹭在颈窝里,“嗯。算着日子近一月,该回家了。”下巴搁在肩骨,颔首使劲下压,像是愤恨杀心,借着醉意。不可能不痛,但江澄没动,静静半揽魏婴。


晕劲上头,魏无羡借酒力睡去,再次醒来时,屋内寂静,只余烛火摇曳。

“……江澄?”

无人应。


此时自觉身在书房,但桌案前没有师弟踪影。魏婴摸索着起来,榻前摆放一小盅,触手还是温热的。闻到香味,才觉饿了,小汤匙舀来尝尝,浓淡适宜。

是合口味的……

魏婴品尝许久,也舍不得咽。


自然不会是他师弟亲自掌勺,许是哪位灵巧的厨娘。但这种近似家的温度,令人贪恋无比……


乱葬岗待了五年,五年没有吃过烟火食。他斜靠榻头,单手捧盅,慢慢饮着,另一手触摸心口与身上深浅伤痕,压着被化丹撕心裂肺的伤痛,忆起毒打半死不活的光景。仇恨的滋味半辈子也难忘。


师父与师兄对自己……难说好与不好……毕竟只要能留一条命,对于他这种本就要死的人,还奢求什么。


漫长的谷底生活,八方惊风乱尸,四时长夜难明,终日只面对一个人,只一个活人。难以辨清黑白善恶,他不惮以卑劣方式解决问题,也早就习惯了这种地狱手段……后来他出山,胡乱外走一年,拙劣地模仿世人,走过两江,走到洞庭,想起了云梦江氏……可来后才惊觉江家终究不同,如实相告……此时魏无羡捏着盅子发呆,自己能相信别人吗,敢信吗……


酒已清醒八九分,烦闷心起,推门。见阶下高挑人影,披月下清霜,无端十分寂寥。

魏婴心头有愧,一时不知以何面目面对江澄,下意识踉跄一步,重作醉态,撞在江澄身边,口齿不清道:“你也有心事吗?”

语罢陡然一惊,自己何故说“也”?


只听江澄幽幽叹息道:“魏无羡……”




仿佛一切不甚清晰,似一场梦,第二天日上三竿方醒时,魏婴翻身即起,蹭到书房,笑盈盈道:“昨夜给师弟添麻烦了。”

江澄身着利落箭袖,修长手指正将一符纸夹在书内,闻声转身,一边翻书一边随意道:“嗯,知道就好。”

除此二人再无话。魏婴主动提起江左见闻,那人只是静静地听。

他说:“怪道人人尽说江南好。”说着跃到江澄眼前,“何时你我同去?哥哥带你!”

江澄正色道:“我去过。”

“你——”魏婴瞪圆眼睛,在他将要跳脚前,江澄接道:“十五岁,赴蓝氏听学一年。”


魏婴垂眸,似乎还想了一想,道:“那便是云深不知处?我知道,古板教条,光听就忍不了,忍不了。”他摆手,“你怎么待得下去?无趣,要是我陪你就好了。”

江澄回道:“连云梦都快容不下你老人家了,去云深不更鸡飞狗跳?”

“那不一定呀,为了你,说不定我能忍一忍呢。”


江澄深深看着魏婴,探究言谈中的真心实意。


分开七年,那样久……魏婴止住话,迎着师弟的目光。倘若七年间许多事不曾发生,又会是什么光景……

江澄忽然笑出来,大步往前,道:“我不信。” “哎?”魏婴笑追上去,“之前我说什么你都信的……”

脚步声渐远。




折在书里的符纸,是一张入音符。

先前老先生起疑找来小六问讯,少年便一五一十说了,又扶着爷爷低声道些猜测。姜老先生悠悠道:“既然如此,查查吧。”


六师弟手脚轻快,不留踪迹,悄无声息追魏婴步入乱葬岗,远远录得一张入音符。只可惜仍然受限,所录多折木昏鸦,窸窣不清,隐约有脚步声来回,最终听得某人高声一句“江老宗主的儿子我不杀他”,而魏无羡久久未答……


……江澄两指拈住纸符,“你告诉我,这什么意思。”


“我无父无母,姜爷捡来和五哥一起养,带到莲花坞在师哥身边长了不到十年,当然不及魏师哥亲厚。”六师弟顾左右言他。

江澄惊讶站起,“何以这样认为?”

小六不接话,只回江澄的上一个问题,“只是觉得,你应该知道。”


江澄沉吟片刻,自叹:“怨我,看来我不能服众……”旋即抬头,以询问语气肯定道,“师弟,你们都有师父,是我的父亲。”

六师弟虽不甚明白,但也点点头。

江澄一字一句缓缓道,“可我也只有一位师父,就是魏无羡的父亲……”

“我的父母在莲花坞,也是一样如此对待他。”

………


消息是上午送来的,江澄反复听了半日,捕捉到几个“计划”字眼,直至昨天晚间魏无羡醉酒回坞……



早上魏婴来插科打诨闹了一会,闹得人心不在焉,上午,那人理应在校场看人练功,江澄思来想去,走到校场寻魏无羡。

不见人影。

又转去他房间,也无踪迹。


小江宗主唤人来问,方才得知:“魏先生出去了。”

“出去?”江澄锐声道,眉心微跳。

昨夜回,今日走……

难道夷陵果真?!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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辛苦各位观看了!


…该说不说一件事,大纲被室友无意扔了……我也很迷茫……(秃头)这篇算半边存货,后边的随缘吧。

考虑下次移个新合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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