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木

苔花如米小

百年事事休

偿清再入轮回 

羡的漫漫劳改路……


——————

人死后归地府。


魏无羡此时站在阎罗殿上。


只是座上的判官像看不见他一样,慢悠悠翻着生死簿,还喝着茶水。

为什么是茶水?因为那人自己说的,就刚才。“倒杯好茶来,别误我正事。”


哦原来我这么重要?魏无羡胡思乱想着。


站立时间长了,腿脚发木,冷风透入大堂,魏无羡瑟缩一下。此时,殿外平地惊雷般传来声声怒吼:“魏婴在哪!魏婴在哪!”眨眼间一个仪表堂堂的男人闯到殿上,盛怒之下面容稍有狰狞,一见魏无羡,口中大喊“逆子”,举拳就打。


“爹?!”

久远的记忆骤然涌上心间。眼前怒气冲冲的人可不就是魏父魏长泽。

不知父亲为何憎恨自己?魏无羡下意识逃命,慌忙绕着柱子跑。


眼看堂下不复宁静,左右侍卫不约而同看向座上判官,意思是:拦吗?

判官放下茶水,手指敲敲案上生死薄,意思是:不用,该有一劫。


但父子俩已在殿上绕了好几圈,总这么闹也不是事。无常鬼悄悄伸腿把魏无羡绊住。当爹的立刻把儿子按倒在地,一顿好打。


惨叫连连之际,众鬼袖手旁观。


魏长泽痛骂不止,打得人已呜咽,远远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,是藏色散人焦急跑来喊着:“长泽!长泽!”魏长泽料想藏色来劝,更是生气,将妻子腰间的斩魂剑拔出就向魏无羡刺,一时寒光乍现,阴风席卷,殿上温度骤降。慌得藏色忙抱住人高喊:“孩子他爹!”


这斩魂剑一下去,魏无羡就真魂飞魄散,永世无身可翻了。藏色性格飞扬,天生一副笑眼,鲜少惊惶如此,可怜到底是慈母心。


剑锋真的犹豫了片刻,藏色以手紧攥剑锋道:“就算这孩子该死,也要让他有个辩驳的机会啊!”

“辩驳?斑斑血泪,他还辩驳什么?那好!既然你这么说,就让他辩!”长剑划破风声,直冲魏无羡面门,“魏婴,我问你!不忠不孝,不仁不义,你可认!”


魏无羡大惊失色,他自问平生无愧于心,何来这么大的罪名?空气凝滞,间或火把噼啪作响。长泽怒道:“你背弃师门可谓不忠,你目无尊长可谓不孝,你滥杀无辜可谓不仁,你残害手足可谓不义!桩桩件件,你认还是不认!”他双手发抖,长剑颤颤巍巍逼向魏无羡。


魏无羡连忙直跪道:“爹!背弃师门是逢场作戏,目无尊长确属鬼迷心窍,但滥杀无辜是事出有因,至于残害手足,婴何尝残害手足?”


魏长泽闻言更是双目圆睁,几乎要咬碎一口钢牙,“你还敢诡辩!藏色你也看见了,这难道还是我不容他不成?”他恨得捶胸顿足,“你昔日也曾用此剑判斩恶鬼无数,今日狠不下心我来替你!”说罢甩开藏色的手举剑要劈。


恰一道金光流闪而过,弹开剑锋,恰替魏无羡挡下一剑,未伤持剑人分毫。


“兄弟慢来!手下留情!”殿外连声高呼。原来是江虞二人闻讯得知必有一场交锋,匆匆赶来。江枫眠赶紧把魏长泽拉着恳切道:“毕竟魏婴的事我们也有责任,既然孩子来了,慢慢教他也不迟啊。”


虞紫鸢去照看藏色。当年江虞同归地府,是魏长泽与藏色散人接引,四人留在此间共事多年,魏夫妇每每提起孩子都深愧不已,说对不住他们,平日更是倾心相待。阿离魂归之时更是事事周到,竟比生身父母还体贴十倍,如此种种,天长地久,饶是石头也捂热了,更何况本不是铁石心肠的人。现在她拿起剑,扶住掩面而泣的藏色到一旁坐下。


“枫眠兄不必再说了,你们付出的够多了。你也知道,我寿数不长,没做过大奸大恶之事。唯有这个逆子,是我心头之恨!不知是自己哪世造孽,今生有这样一个不肖子,竟报应在你们身上,我还能说什么!嗐——”只听“当啷”一声,长剑应声落地,掷于魏无羡之前。


魏无羡惊魂未定看着膝前寒森泠泠的宝剑,记忆中的父亲总是温厚谦和的,不想今日发起火来竟如此骇人。


座上清咳一声,判官广袖舒卷,合上生死薄,出声止住四人——就算江虞不来,他也不能真让堂下之人魂飞魄散。

判官向魏无羡道:“想来天下父母总是恨铁不成钢,正因为爱之深责之切,故也恨之切。汝可明白?”


魏无羡看向十余年未曾见过的父亲,却见父亲背身站立,并不分与半个眼神。心头热热冷冷,细品刚才的话,身似一半冰浇一半火烤。

“明白。”他低声说。


“汝可知,此系何处?”听得堂上又问,魏无羡刚要抬头,只听惊木重重一拍,阴暗幽冥阵阵回声不止,霎时仿佛地动山摇,千鬼齐哭。上方威严森然道:“这是判你罪过的地方!”




阴阳簿一一述来,魏无羡仍跪在地下不敢起身,腿已有些发木,听大小鬼叽叽喳喳把生前什么有的没的事都摘出来,如同针芒刺背。

前十年。判官语气无波澜:“可叹。”

再十年。判官皱一回眉,“懵懂少年罢了。”

二十年后。判官自执册粗粗扫过几眼,反而轻笑一声,辨不出感情色彩。对魏长泽道:“魏先生可以稍稍宽心,令郎的过错,在十八层地狱中也算不上罪大恶极。”


十八层地狱尽是些极恶厉鬼,岂是罪孽深重能形容的尽?魏无羡才多大年纪,和那些人比较,纵然不算大恶,也绝非光彩之事。魏长泽脸色并不好看。


判官早知魏长泽性子,将四人左看右看,和颜道:“令郎不也做过好事吗。”

“再者,父母长辈教导,兄弟姐妹约束,都是魏婴生前缺少的,走到今日,不能说与此半分关系也无。”


江枫眠缓缓对身旁道:“早就说也是我种的因果,兄弟不必深怨自己了吧。”

魏长泽道:“根本不是一回事!”

江枫眠笑笑,覆上友人手背。


判官翻着册子对四人说,“超生转世远远不够,但十八层地狱也不必下,就判一个“流放”,可好?”

判官合了册子,递与一旁青面鬼,“地府裁决,只看你的所作所为。人间有一句话可对应,便是’论迹不论心’。遗憾,汝平生所思所为,多与此言相悖。望以后慎思多做,这部册所载人物,都是你回需偿还的对象。”


魏无羡看着无常送到眼前的厚厚一册,上书密密麻麻姓名,没有几万,也有数千,甚至与他一面之缘的贩夫走卒也有不少在列,魏无羡震惊道:“怎这么多人?!”


“你还敢多言!”旁边一声大喝,藏色和江枫眠一边一个,赶紧拉住拍案而起的魏长泽。

“孩儿不敢了,孩儿知错!”魏无羡一抖,连忙低头认错。


“汝生前威风啊!”判官笑看左右,悠悠慢道,“我们这些人空活无数年月……”左右鬼侍罗刹本面无表情,闻言皆面露不屑之色。

判官回看堂下陡然变声:“竟不知万物不归地府统辖!死后要归你调遣!!”惊木又是一拍,“魏婴,你扣留生魂乱纲乱纪!合该早亡!无辜人因你滞留人间,不得超生,你难道不欠他们的!”

惊木重拍,如同炸雷降下,但更似炸雷打在身上的,是判官的话。


“仔细看看名册吧,大有玄机。”判官端起茶碗,轻吹茶沫。越是这样阴晴不定,越是令人胆战心惊。

魏无羡依令从头至尾看过去,前面的人他一个不认得,越翻往后才越见熟悉名字。最后一页全是至亲好友,这一本几乎快把平生所见囊括全了……


他把最后几页仔细看过三四遍,试探向上道:“婴有一问……为何师弟江澄不见?”


判官正色道:“地府不比人间,不会因民不告而官不究,不会因钱财权势轻罚,也不因穷顿无能重责,功就是功,过就是过,不能酌情轻判,不可相抵无罪。地府不会有错。”判官拈须思考说,“汝与江澄,两不相欠。”


“怎会?!”魏无羡倒吸一口冷气,还想再问。


上边长袖一扬,判官指指旁边道:“还有不解之处,去问汝长辈。”说罢起身向四人拱手道:“各位,本判官先行告辞了。”


四人连忙回礼,“大人慢走。”


魏婴无助地望望一旁……

母亲不复记忆中的光彩张扬,双眼微微含泪,素手利落向上一拂,一滴泪从眉外鬓边落去。

藏色散人在此间管地狱鬼,谈笑风生裁决恶鬼无数,今天见了孩子,到底是母亲的慈心……

“爹,娘……”他跪了半晌,踉跄难以起身,还是江叔叔将他扶起。

“多谢江叔叔。”魏无羡小声说。江枫眠叹了口气,轻拍魏婴手臂,算是安慰。




两只小鬼打着招魂幡沉默先引,五人行至一处环形木楼,生世镜泛幽淡光芒,藏色带领魏婴取环周册子翻看。

“娘…我的师姐呢……”行在路上,魏无羡想起江厌离,不敢问江虞二人,只悄悄问藏色,魏长泽在前冷哼一声,“还敢提你师姐——”

魏无羡又一哆嗦,藏色轻抚孩子脊背,道:“转轮藏投胎了,舍生救人算是义举,现在过得很好。”

魏无羡点点头,小声说,“那就好,那就好……”


他刚才堂上听明白了,名册上的人以后都会遇见……他现在想知道江澄为何不见。

看过许多命薄,他越看心越沉,抬头望人间,想哭又想笑,状似疯癫。

还真是……

两不相欠。


黑鬼打起招魂幡引路,过忘川回人间,滔滔黄泉河岸两道高大身影,是地藏阎罗二位。地藏王笑对阎罗王道:“这不是人间赫赫有名的’鬼道之祖’吗,不想竟如此年轻啊。”

魏无羡记起判官所斥之话,不敢多言,施行一礼,深躬到地。


地藏王道:“此去人间无法等同常人,最好做个修行之人,向佛还是向道呢,做修行道士如何?”

魏无羡沉吟。“修道多年,都没有结果,做个和尚吧。”


魏长泽道:“多行善事。”魏无羡忍泪点头,哽咽道:“爹,娘,我们还能再见面吗?”父亲面容这才露出一丝松动,拍拍孩子的肩,“有缘自会再见。”


江虞在岸上向他挥手。

“师父!师母!”他挥手,眼泪砸了下来。一日为师,终身为父。那么多年,江家待自己不薄,可他从未叫过江叔叔一声师父,更没叫过虞夫人师母……

他心绪万千,伏在孤舟沉木上重叩几个响头。


阎罗望木舟远去,道:“这类人日日能有多少,哪里都能修成正果?亏得您千年如一,如此孜孜不倦。”地藏道:“轮回中尚有因果,不妨渡他一渡。”



上路吧,人间不是头回来,但这一次不一样。


魏婴到底不过二十多岁年纪,少年人容易好了伤疤忘了疼,日子流水般过去,时间长了,也想念当年放歌纵马的生活,只是今时已不同往日,每每生出这个念头,各路督检游察罪行的侍法神没待怎样,怀里的名册先坠的他自己心脏生疼。


此时,江澄还活在世上……魏无羡想。如果以后不能相见,那就现世多见吧。好算盘打得噼啪响,但他很快发现:自己走不到莲花坞。每次靠近总横生变故,一次被骑马的撞了躺半月,一次被官府拿住错当贼,一次被人讹上拖回庙里。

或许上苍有意折磨,令他走遍神州四海,唯独走不回云梦一隅……




错、错、错。

怎一个愁字了得。

几百年过去,有一群词人写出他心中所想。魏无羡低吟唱曲,连声感慨。举在嘴边的笛子早已不是那杆乌笛。时低时昂的乐声,和着大河的水卷泥沙拍在脚踝,冰凉迅猛,生生不息。一曲毕,他轻抚翠色竹笛:“你还叫陈情吧。”


时间证明事与愿违。在生命中留下烙印的最后一位亲人,最终他连牌位都没资格见到。

那年云梦,漫天缟色纷扬拂过他的脸颊肩畔,温柔到甚至带了些缱绻的意味,但街巷充斥的悲哭犹如刀刻般划过眼眶……抬手接下一片素白,让他不合时宜地想起那年纷纷扬扬香风花雨,倾盖之下鲜衣怒马并行而过的少年……彼时,还有遥遥在望的厌离师姐……


他苦中作乐开解自己:时间长的很,怎么可能真的碰不见。


起身向渡口走去,一壁走一壁念:“江头未是风波恶,别有人间行路难。”

在人间走走停停苦,再苦再难,也要走啊……


撑船的小哥瞌睡惊醒,揉揉眼说:“师父,到哪里去呀?”

“南下,去云梦。”小哥似没睡醒,愣了愣。魏无羡只好补一句,“现在是安州地界了。”



魏无羡要做的事很多。有大的,救人水火匡扶正义。有小的,诸如给男人摘菜,帮女孩采花……开始他奇怪,当年自己拿的莲蓬果子师父不是都补了钱吗,怎么还要他偿?后来也悟出一些,原来那算师父的发心,不能抵他自己的过。


转眼就是许多年。名册上的人少了一大半,几百年间他最常做的乐事便是翻看今天又要见哪位老朋友。见了人不说话只是笑,乐得人一头雾水直骂他是个呆和尚,他却心里明镜一般:你不认识我,我可认识你,甚至我连你上辈子都记得哈哈哈。


除碧落黄泉不得往,人间也寻过几个来回,可不管走到哪里,怎样打听,还真的不见他的身影……


无论到何处,魏无羡总爱沿着水边走。听说天下的水千百年总归一源,或许多看看那些水,就像又看到了曾经的人。


百年前昏暗的幽冥堂前,判官坐在正中捋着长须,魏无羡跪在堂下还不明所以的时候,命运就已下了无情的宣判:汝与江澄,两不相欠。


原来两不相欠,就意味再也不会遇见……


不管是年少嬉笑怒骂,亦或是后来剑拔弩张,魏无羡都觉他们本应如此,就应该剪不断理还乱,哪怕是互相折磨,怎么能有两不相欠的时候?

他从来没有想过两不相欠……


“明明我自愿救他的!”

“你个混蛋给老子看清楚,他也是自愿的!”魏长泽就差揪着魏婴耳朵喊。


扪心自问,也不知他把自己想得太重还是太轻。太重吗?觉得江澄意气用事,就自己更懂轻重缓急。太轻吗?在师弟心里,破碎的家重要,去世的父母重要。自己就这样固执地认为了,甚至不敢假设自己在师弟心里也很重要。想都不敢想。

江澄为魏婴,怎么可能。


于是当年地府满架生死薄前,他仰天长笑,父亲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册子说,现在你认不认!他说认,太认了,不管是残害手足,还是两不相欠,他都认。


乱葬岗山谷里隔着万千纷乱的最后一面,魏无羡直到死前都在想,我们云梦有双杰,这是他江晚吟负我!背信弃义的人先让他奈何桥边等百年!

然后……

自己再赴约……

可惜没有互相剖白的机会了,还真是心痛的惊喜。




走走停停,眼前有好光景,环匝花树一流水。头上满树缤纷,脚下涓涓清流。魏无羡仰头停步,好树好水,浅浅细流水无言滋养着树,树也把花果叶皆投身于水。水不知,误以为它是受风的感召。

看来看去,苦涩地笑,他轻捧起水中一片花瓣,放它乘风而去了。


流水叹落花。


江山岿然不动,三百年了,当日旧辈恐怕只有自己,一个人,活在世上。如果他真的还算“活”的话。


溪水澄澈,清如明镜,映出依然如往昔的容貌,可惜,单单面上就多了无数细密的伤痕……他这副身躯会伤会病,不会老不会死。行错一步遭受百剑穿心之痛,有再二再三就被侍法神捉回地府打入桥下再无翻身之时。可他还有意识,不是全权听人调遣的走尸,只好就这样,一边做着善事,一边受着煎熬。大概是守规矩的吧,法神虽从未捉拿,可自己良心尚存,怎能再懵懂虚度一遭。


父亲的愤怒,母亲的眼泪,师父的劝慰,师母的无言。数不清多少次在午夜梦回时闪过。


后来他才知道,原来师姐差一点没能进入轮回……不夜天怒而陪葬之举,不光损及自己功德,也影响了江厌离的命运,毕竟千人事由她起,息息相关。

幸好幸好,十殿会审终于还是判与无恙。

倘若……师姐真的同他一般也……不敢想。

他又撩起河边一捧水,洒到脸上,忽觉被抽干了力气,便停止赶路,河岸边打坐。


坐禅的好处在于物我两忘,忘记身系何人身在何处。天地悠悠,不知道过了多久,魏无羡回神,正待起身,见头上仍是一轮日头高悬。想来自己打坐在此,至少有一天一夜了。

回望来路:自己昨天沿河走来,一路走一路想……


“江澄……”他轻念道。


眼望红日渐沉,魏无羡豁然开朗,向西斜落日拜了一拜:命里没有,那我便求来,每日虔心祝祷,求他姐弟四时无恙,岁岁平安。




边陲战乱,前线告急,眼看落于下风。舆图前的女将军乌发高挽,秀眉不展,忽听来报说,有位僧人献计。

原来江厌离此世出身武将世家,二八年华披甲上马,南征北战,刀光剑影自幼见识无数。想师姐本温和柔顺,如今连日风餐露宿,战火刀兵为伴,也不知是福是祸,魏无羡愁绪百结,赶至那地。

……正逢事态炎烈,心急如焚之时,她夺来卷纸,忙忙看去,果然妙计。


吩咐一定要留住恩人,等待亲自拜谢。不想那和尚却一概礼物不受,奉去的素餐饭食,也不过只包了些点心干粮便告辞,待人们报与江厌离,人已经走远了。


江厌离亲自骑马赶到大道上,远远望见个与黄土浑然一色人影,忙喊道:“小和尚,你等等。”

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……魏无羡周身一僵,慢慢转身。江厌离并无骄矜责备之意,轻拭额间薄汗,和颜道:“小长老,你怎么走得那样快?”

这句话霎时给他心头重击,前尘旧事铺陈开来,不由鼻头一酸,险些落泪。


江厌离依旧和蔼道:“既不肯领受心意,那多说几句话如何?小长老行色匆匆,不知往哪里去?人间的路不好走,可要多加珍重啊。”


魏无羡强忍泪水,几乎觉得师姐认出了自己,深深一拜:“多谢将军,请回吧,小僧告辞了……”


已经走出很远。魏无羡不敢频频回头看,他知道江厌离一直站在原地,怕自己克制不住冲动扑到师姐身边痛哭,每一世总有几年远远看着师姐,看她或喜或悲。明明也想堂堂正正见她,可事到临头总也迈不出那步。说什么呢,说从前,那是万万不能的……直到她的身影被遮住再看不到,他才泪流满面,跪倒山坡,向军营方向磕了个头。


他骂自己这般懦弱,该面对的怎也不敢去面对,直到再无一见,才晓得什么叫悔。这一次,又不知何年何月再相逢了……每一生每一世,师姐还是不要再见到自己更好……他在秃路边上呆直直跪了半天,跪成一座碑的样子,望着师姐离去的方向。




又是二百年,名册愈发薄。

记得刚到人间的时候,每步像踩在刀刃上,册子渐渐变薄,痛楚许久不再有过。有时魏无羡跌了跟头,觉得人间也未必比地狱好到哪里去,身上隐隐作痛,想起从地府离开的那道门上,刻着一副漆黑对联:生前作下千般业,死后通来受罪名。①


射日之征万鬼齐鸣的惊心动魄,不过都是无间奈何桥下区区一角,血海翻腾不息,嘶吼穿石裂岸,他为何不在其中受苦,不是因为生前呼风唤雨权势滔天,不是因为父母亲师是阴间掌事,而是因为,自己的冤业是千般,不是万般。

就这么简单的道理。

好像也没什么好冤的。


有那么一回迫于无奈自保,他急甩出张阴符篆。反应过来的一瞬间,全身血都冷了,对面拿砍刀的匪也愣住了,估计和尚画符他也头回见,愣片刻狂笑不止,也无悔心敬心,这声声大笑刺耳,魏无羡反而平静。是,夷陵老祖走了几百年,谁会把个小和尚和鬼道祖师联系起来。


厚厚一本最终剩成皮儿。快要归地府了,往哪走呢,五百年大海都出了几次,真没什么新鲜景可看了,该回去喝孟婆汤喽。

魏无羡问册子,“咱们去哪?”册子当然不会答,他便笑,“你说往哪走,咱们就往哪走。”说罢空中一抛,无风,纸页竟也翻了好一阵,飘飘悠悠落远处江边了。

魏无羡捡起它仔细擦了擦,“好,听你的。”


顺着大江走,走到一水镇。在城外见护城河水清清,取出木碗舀水,待要喝时,见碗底游着一条小鱼,他笑笑,把碗放回河里,等小鱼游出去,再重新端至嘴边,无意间瞧见河对岸一队人马:

桃花马上意气风发之人,红袍乌帽,紫绶金章,衣摆莲叶,袖口莲花……

胜景良人好寓意。就算几百年过去,那魂牵梦萦的容貌依旧清晰地铭刻在心。


!!扑通一声!

下游:“哎这谁的碗呀!”


碗主人早奔上前打听人去了。


“师父外地人吧?新任首辅衣锦还乡啊。”一老乡说道。


魏无羡真想仰天大笑。没想到江澄这辈子这么有福气。投身繁华富贵乡,一生顺风顺水,登堂拜相。父母慈爱,兄友弟恭,娇妻在侧,儿孙满堂。


亦没想到,自己竟然真的能再见到……真想上前,这一面,他求了几百年,自己今世不得人身,难以长留。他们二人,终究是殊途。他只能看着看着,目不转睛。


从人群中他还听闻新首辅刚得贵子,真是喜上加喜。


他想登门道贺,必要一件贺礼。如意玉锁还是清心银铃?出家人不受钱财,材是他自己挣来的。魏无羡想了想,笑自己纠结什么。于是揣好两样,去和大娘学打绳结,把银铃络在玉锁上。又跟人学木工活,上山找木材一点点磨,人间走了几百年,他也成了杂家,这一回,什么都想亲力亲为。


玉锁银铃端端正正摆进精致木盒。盒子是硬木浅雕花,并不奢华,但也恰到好处。

为着见他一面,心中排练过无数遍了,几百年间想说的话,能堆成好几个魏无羡。只可惜,许多话只能梦里说。


长老面带得体微笑迈进张灯结彩,人来人往的府邸彩棚。


两两相对,法师俨然高僧模样,首辅亦是礼仪庄重。

只道几句缘分过场,就要辞去。这时堂外人影乱摇,纷至沓来,报:大老爷来了。

端肃的江首辅掩不住欣喜,道:“兄长!”


魏无羡终是错愕一瞬,竟不敢抬头,快步寻出府路。恍听堂上江夫人寒暄,“大哥哥怎么也赶来了……”

江澄的哥哥……魏无羡不记得自己怎么出去,遇到谁,那些人说过什么,只知耳边人语之声渐渐化为嗡嗡细响……终于止步,深喘一口气:意料之中不是吗。



他回到静僻荒野,焚去名册,念动咒语。

一并灰飞烟灭。

了却生前身后事。




魏无羡凭记忆徘徊阴曹地府间,恰见地藏王菩萨远远而来。魏无羡问礼,惴惴不安问长辈们何在?

地藏王想了一想,道:“除了府间冥君,没有长留地府的道理。”

魏不免心生遗憾,地藏王另起话题道:“此行百年,可知同路者多少?汝不算第一,也算头筹了,令汝成仙如何?”

魏无羡轻轻摇头,“弟子成不了神仙,还是让婴……”这个名他已几百年不曾提了,乍唤不由百感交集,“……回人间吧。”

尊者不动声色,只微微点头。


心中大感光明,一身轻松,魏无羡端正辞去转身,又听那浑厚慈爱的声音道:“此去,也许他们要还你的恩呢。”

闻言他脚步顿住。

尊者拈须微笑,“你给江家孩子攒了几百年功德,都够做一个小神仙了。”

那可再好不过。魏无羡也笑了,“他们还会对我好吗,就像第一世?”

“好问题啊。”尊者神情悠远,遥望黄泉,“也许会,也许不会。”


魏无羡静静想了一会,道:“不会。”

“我不会。”






—————

又不知几世几劫……

街心公园一派欢声笑语,大人们三三两两沿石子甬道漫步,草坪上两个孩童追逐玩耍,长凳边一妙龄少女微笑望着他们。

魏婴与江澄并排躺在草坪上晒太阳,侧头瞅见银光一闪,伸手便扯着朋友的衣领看,江澄一把夺过,自顾自带好,“这是传家宝,你可别碰坏了。”

魏婴先是惊讶:“你家的宝贝,为什么我看着眼熟?”后又躺回草坪玩笑道,“难道我上辈子也是你们家的人?”


茫茫万劫,总归安宁。

——————

①《西游记》十一回 游地府太宗还魂 进瓜果刘全续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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